【小说】中元节

当听到奶奶将父母明天回家的消息告诉郑鑫源的时候，正值傍晚，郑鑫源刚从几里外的地方回来-——和邻居家的小孩滚着自行车的旧轮胎去了隔壁的村子，正好碰上了几个同学，玩了游戏。回来的路上连鞋都懒得穿了，直接将鞋夹在轮胎的空隙当中，光着脚丫走了好几里的路。回来的时候，仿佛是从泥土里滚了一遍，脸上身上都占满了焦黄色的尘土，嘴边还残留着吃雪糕时留下的黏糊糊的奶油渍。

奶奶看到刚刚走进大门的鑫源，说：“你爸妈明天就回来了，怎么还弄得这么脏。”手上拍打着鑫源的后背，像是在打，也像是掸掉身上的灰。    

爷爷光着膀子从屋里把饭端了出来，边走边说：“快换身衣服，吃饭了。”

奶奶说：“说的倒轻松，等吃完饭再换吧，现在换上又把新衣服给弄脏了。”

奶奶从缸里舀好水，把鑫源叫到脸盆旁，给他洗脸洗手。

鑫源一直跟爷爷奶奶生活在在一起，在隔壁的村子里刚上学前班。父母在城里经营着自己的补胎店，赚着不多的钱，但是村里有个什么基础建设，就要他家里拿出更多的钱。村里说，好歹人家也是在城里当老板，理所当然也得贡献一些。一般也是常年在外，很少回家。要不是今年春天鑫源的老奶奶去世，估计也得等到过年的时候才回来。

吃完饭，奶奶从偏房里拿出大红颜色的洗澡盆，倒好热水，又掺进凉水，用手测量着水的温度。鑫源脱下衣服，光着身子先用脚点了点水，感觉有些热，奶奶又舀了一勺水说：“这样行了，要不然一会洗着洗着就凉了。”鑫源双脚踩在洗澡盆上，还不敢全身坐进盆里。奶奶捧起水倒在鑫源身上，又倒在后背上。灰土被冲去，似乎干净了许多。鑫源感受到一阵风吹来，整个身子钻进水里。

奶奶边洗边说：“洗干净了，省的你妈妈回来再唠叨了。”鑫源将水扬到自己的头上玩着。“以后出去玩注意着点，别弄的浑身都是土。”奶奶搓着鑫源身上的村，鑫源学着奶奶搓着胳膊，仔细端详着从身上出来的村的模样。

“来，奶奶给你搓吧，你劲还不够。”

被夺去胳膊的鑫源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，突然想起了父母明天要回来，问起奶奶：“我爸爸他们明天回来干嘛啊。”

奶奶：“回来给你老太太上坟。”

鑫源：“我老太太不是死了吗。”

奶奶：“所以不才得上坟吗。”鑫源没说话，奶奶接过另一个胳膊又接着说：“人死了，就到天上去了，你老太太还是能看到咱们的。天上跟咱底下差不多，也得需要钱啊，衣服啊，明天你爸爸妈妈回来就是回来孝敬孝敬你死去的老太太的。”

奶奶拍了拍鑫源的肩膀：“来站起来吧，给你摸点胰子。”

鑫源：“那我老太太还活着呗。”

奶奶继续用胰子抹着鑫源的身体，将水倒在鑫源身上，白嫩的肌肤显露出来：“这样多好，白白胖胖的大小子，将来也能娶个漂亮媳妇了。”说着说着就站起来，走到屋里去拿毛巾。

鑫源一个人留在院子里，从屋子里传来天气预报的播报声。鑫源玩着水里面的泡沫，捧在手上将他们吹飞。突然从大门口里传来了一阵吱吱声，鑫源以为是有人要进来，但是并没有人要进来。随后抬头看着天上，星星正有序的挂在天上。

当天气预报播报完后，奶奶才拿着毛巾出来。鑫源：“奶奶，水有点凉了。”

奶奶将鑫源抱出来，擦着身体：“洗到这会儿行了，也没热水了，进去吧。”

鑫源光着身子跑了进去，奶奶又捧起水来，洗了洗自己的胳膊和腿。洗完又将鑫源换下来的扔进盆里继续洗着。

父母是在第二天十点左右才回来的，带了一大袋子东西。因为快到中午十二点了，所以就匆匆忙忙的拉着鑫源就赶去上坟了。一家人坐上爷爷开着三蹦子就准备出发，鑫源将小凳子放进后斗，正准备跳下去，父亲又将几个小凳子递给车上的鑫源。鑫源先是愣了一秒，才接过凳子。放好后，父亲张着手臂，鑫源率先自己跳了下来，然后又跑向屋子。

路上鑫源看到爷爷正和父亲寒暄着，“来补胎的人多不多？”“家里桃树的收成怎么样”之类的话语。坐在奶奶身旁无事做的鑫源捡起来车上的小石子，在手上玩起了用后背抛出用手心接住的游戏。有一次没接住，石子不小心掉了下去。正要找新石子的时候，看到奶奶正点着袋子里的东西，而母亲用手支着下巴看着车外，头发也正向后飘散着。当母亲意识到鑫源的目光而转过头来看向他时，鑫源不受自己控制的将头低下来玩着剩下的石子。母亲：“来，小源，上妈妈这来吧。”鑫源没说什么就拿着小凳子过去了，靠在母亲怀里。母亲温柔的问道：“你们学前班是什么时候开学啊。” 鑫源抬头看向母亲回道：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母亲的眼睛依然是看向原来的方向，并没有继续回应，鑫源捡起在自己肩上的母亲长头在手上把玩着。

     出了村子才来到上坟的地方，长辈们按部就班的做着上坟仪式，鑫源想起了昨天奶奶告诉自己的话—人死了是会到天上去的。可是为什么要埋在地底下呢？接着鑫源又想起老太太入土那天，几个人用棍子抬着棺材，准备放进挖好的坑里面去，姑奶奶们哭着喊着不让他们放进去。既然人死了还活着，他们又为什么要这么悲伤呢。鑫源打算将这些问题等到晚上再去问奶奶。不过那天鑫源最开心的就是大人们分了好多馒头碎屑给孩子，鑫源一个一个的将碎屑扔进那个坑里。

爷爷面对坟墓表情沉重地跪在地上，把一件花花绿绿的衣服放在面前，用洋火点上，火慢慢的在衣服上爬着。奶奶将袋子里的纸钱一下一下的放进火堆中。爷爷说：“爹娘，我带着孩子来看你们来了。我娘今年刚过去，你们就从那边好好的，我们这边你们就不用担心了，都挺好的。”母亲把鑫源给叫到身边，让他跪在父母的后面，磕了三个头后，大家都站起来，收拾收拾就回去了。几个人都坐上车后，母亲还在旁边溜达着。父亲叫了一声，母亲才坐上车来。

中午家里专门做了几个菜，来见证这次短暂的相聚。全部就坐之后，爷爷拿出了泡好的白酒给自己倒上，倒完递给父亲，父亲倒上之后，爷爷又指着母亲的酒杯：“小晴也倒上点吧，好不容易回来一趟。”奶奶坐好后，自己也倒了一小杯。喝完第一杯酒后，大家井然有序的吃起饭来。父亲和爷爷聊着工作上面的事，鑫源吃着自己喜欢吃的烧鸡。令鑫源感到好奇的是，母亲吃饭的时候总是会看他和奶奶。父亲把一片青菜夹到鑫源碗里，鑫源看了一眼就又把菜夹进了奶奶的碗里。奶奶不以为然就把青菜给吃了，继续讲着话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问：“怎么不吃青菜呢，小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鑫源说：“不得好吃。等大了就吃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奶奶说：“没事没事，小孩子挑食很正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母亲看着奶奶刚想说话，就被父亲接过话茬：“小源，以后得多吃点青菜啊，别光老是吃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母亲不耐烦的看了父亲一眼，自己喝了一口酒。爷爷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，说：“你奶奶活着的时候，可没有少受罪啊，等到老的时候也没怎么享享清福，没想到死的时候倒没受罪，也没得嘛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大家正说着说着，突然母亲插了一句话：“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恶梦，梦到我回家回到自己屋的时候看到有一群蛇从我床上，把我给吓了一跳。然后我就往外面跑，发现我脚底下也全是蛇。就突然把我给吓醒了。”母亲一边搅动着筷子一边说。

        众人一脸茫然，不知道母亲此话何意。

        母亲边搅动着筷子边说：“不知怎么的，我突然想起来以前的女儿来了。最后再一想，好像就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奶奶一脸纳闷说：“你以前不是没结过婚吗，怎么还有女儿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母亲：“不是这个意思，是以前堕下去的那个。现在再想想，那年正好是个蛇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奶奶：“都多少年前的事了，现在就别提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母亲：“十二年了，如果生下来的话现在已经十二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这话的时候，爷爷点上了一支烟。

        鑫源讲到：“妈妈，我以前还有个姐姐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母亲放下筷子看着鑫源说：“嗯，因为是个丫头，家里就没给生下来”

        鑫源说：“丫头怎么还不能生呢。你要是生下来，我不就多一个姐姐了吗”

        奶奶接过话茬：“因为那时候计划生育，国家只让生一个，生多了就得罚钱。要是把你姐姐生出来，可不就没你了吗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鑫源自说自话：“那我还是有个姐姐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一家人被这句话突然给逗乐了，妈妈说：“傻子，因为家里都想要个小子啊，所以就没把你姐姐生出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鑫源说：“那还不如我不出生呢，少一个姐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“不赖你啊，那时候计划生育就查的忒严了，想生也生不了。”奶奶指了指桌上的饭菜说：“哎，再吃点饭吧，好不容易回来一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母亲想要说话，但是转过头来看了大家一眼，就又把话给憋了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饭其实吃的都差不多了，吃了几口就都不吃了。吃完饭，家人又坐了一会，鑫源父母就打算先回去了。在村口把他们送上大巴车后，三个人又原路走了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回来后，鑫源打开电视看着动画片，爷爷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抽烟，奶奶在旁边收拾着桌子，说：“你看看小晴回来说的那些话，还家里不让他生，这意思不就对着我说的吗。现在可够精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爷爷像是突然像明白似的，说：“都过去的事了，现在就别提了。”又抽了一口烟说：“看来小晴还有点过意不去啊，她不提我都快忘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奶奶说：“你现在知道说风凉话了，吃饭也不帮着说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都过去的事了，又嘛可说的。”爷爷说着说着就站起来，就披上衣服往外走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干嘛的啊，不从家睡会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上那个桃子园里头看会的吧，别有人偷桃子。”爷爷拿着茶缸就走了出去。奶奶把盘子收拾到一起，用抹布把桌子上的残渣给划到地上，把盘子都给拿了出去。留下鑫源在看电视。不一会儿，奶奶又回来，将地上的垃圾都扫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鑫源晚上突然醒了过来，也不是因为什么噩梦，也不是被憋醒的，就是很自然而然的醒了，像是没睡多大一会就醒了。但是并没有困意又睡下去，反而很清醒。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手表，刚一看表就发出“滴”的一声，正点报时。表上刚好显示“00：00：00”。鑫源又准备睡去，但翻来覆去都没有睡着。旁边的爷爷奶奶正在熟睡着，鑫源拿起尿桶解了一会小便，看着外面的月亮地和被风吹起的参天大树。爷爷奶奶还在睡着，鑫源突然想去母亲梦里的那个地方，就下炕走进了另外一间屋子。父母去外地工作，这里就没再有人住过，还是崭新平整的被子被褥，还是父母结婚时奶奶给缝的。鑫源好奇的躺了进去，那种专为新婚缝制的布料还是和平常粗糙的布料是不一样的，润滑而又仿佛有一层细小的磨砂。当然这一切在鑫源心中都不知道，他只是感觉滑滑的，像是有人在抚摸自己。以至于多年之后还在不停的回味着这种柔软而又紧绷的感觉，仿佛有种生命开始孵化，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强烈。